柳传志退休讲话,以下为录音整理:
谢谢刚才这部片子,确实,往事并不如烟。人老了很容易唠叨,今天我就多谈几句自己的感慨。
有一次我在公园里散步,看见了两个收拾树丛的老工人坐在草地上休息,啃着烧鸡、喝着啤酒。我不由得想起在1978年我工作12年后第一次涨工资,为庆祝,用一只整鸡炖了汤,全家老小每喝一口都不自觉地发出赞美的唉声。脸上表情神圣无比,哪里会想象到有一天吃烧鸡竟然这样随意,漫不经心。
现在,当我坐在风驰电掣般的高铁上、当我看到衣着光鲜的人们在大楼里进进出出、当我在超市里看到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。我不由得会想起当年的贫穷,特别是永远挥之不去,难以煎熬的饥饿。两相对比差别之大,甚至会让你觉得是在梦中。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这路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,不是亲身参与了改变这一切的奋斗与拼搏,那真的就感觉是电视剧里所说的穿越。我怎么会这么幸运,在几千年中国文明史中,怎么就让我赶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改革开放的这一段历程。感谢我有机会能活过超过75岁的年龄,使我能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屈辱?什么叫贫穷?什么叫无奈?感谢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领导的改革开放,它让我们有了甩开膀子干活的机制、有了向上攀登的目标和勇气,这才有了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国、这才有了我们今天工作生活的环境。
幸福是对比出来的,挨过饿的人吃饺子和没挨过饿的人吃饺子,滋味是不一样的。
年龄给了我有更多的经历,因而能产生优势,使我得到了年轻人得不到的幸福。我第一段要说的话就是我衷心感谢改革开放的大时代。
以前我常遇到记者的一个问题是,在你一生中哪件事使你得到了最强烈的感受?是什么?喜悦、幸福、挫败、沮丧?我认真反思,比较了各种感受,印象最最深刻的、刻到骨髓里的感受原来是恐惧。那是1987年在深圳被骗后的恐惧。当时我们要力图打通一条直接从香港进口的路,李总负责筹来了300万元,我负责到深圳运行,结果钱被深圳的中间商卷走了,人找不着了。我天天晚上和在北京的李勤通电话,天天夜里两三点钟被吓醒,心狂跳不止。300万是通过关系借来的,我们86年全年的利润也就四五十万。而这四五十万是怎么挣来的,每一分钱我几乎都清楚:大雨天老甘舍不得打车,掉进了排水井里;老蔡为了验收机器,50多岁的人了,每天搬运箱子,到后来腰完全直不起来了;胡锡兰是所长的夫人,是第一批评上的副研究员,在展览馆摆着摊子卖汉卡,在当时要舍下这副脸面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啊?!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地挣出来的。在深圳的那些日子,白天我可以强迫自己镇静,但到了夜里这些事情一股脑会涌上来,不由你不吓得满身冷汗,心狂跳不止。
钱最后是追回来了,那年打了个漂亮仗。但老李吓的得了房颤,我则长期形成半夜被惊醒,心狂跳不止的毛病,成了严重的神经衰弱,最后住进了医院。
在那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、在那一片混乱中努力前行的年代,联想哪一年没有要死要活的事儿,一起创业的老同事,哪个不是伤痕累累。
今天在前排就坐的老副总们年龄都比我大,都是我的老大哥、老大姐,他们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什么?
80年代,我们公司年年都赚钱。公司的老同事们平均工资每月都不到100元,我们可以把工资大幅度涨起来,没有人会管我们,因为我们是院里可能唯一上交利润的公司。但是老同志从没有人提过这个要求。我们用赚的钱在香港柴湾买了一个生产主机板的小作坊,那是我们贸工技中工的开始,是今天天下扬名Lenovo生产线的开始。
我们创业的老员工全是中科院计算所的人,要生产自己品牌的PC机,在当时虽然几乎是梦想,但那确是我们的初心。
不受利诱,不怕挫折,初心不变,这难道不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吗?!
1985年的一天晚上,张祖祥兴冲冲地回来交给了我700块钱,他当时负责给一个港商验收机器,那是人家贿赂他的,钱实在太多了,退回去他舍不得。他问我怎么办?我告诉他,你明天问那个港商,如果我依然按照规定条例进行验收,那钱你还给我吗?结果可想而知,那700元变成了公司的公款。
老张有两个孩子,家里条件和我几乎是一样的。我们当时的月工资是78元,就是这种情况,老张把放进自己口袋可以无人知晓的700元钱上交给公司了。类似这样的故事我能讲出许多,这就是联想根文化形成的基础,这难道不是老一代创业者们最了不起的地方吗?!
我为什么老要讲生活在这个改革开放大时代的幸运?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太难得的机遇,这正如总书记所说,是中国的“战略机遇期”,要借这个机会改变中国、改变自己。如果没有这个时代,我亲眼所见我的父辈有多少胸怀大志、聪明无比,不都是蹉跎一生,无法作为。
而同样是这个时代,对于个人来说,努力和不努力,奔日子和混日子,结果也是不一样的。看看历史就知道,上个世纪的100年,整个世界是惊涛骇浪、狂风暴雨。中国处于什么地位?
而今后呢?在这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世界,本世纪会到来什么?谁也说不清楚。但肯定的是,抓紧机会强身健体,无论是对个人、对企业,都是最好的应对。
老谈大时代,不过是一个见过点世面的老头给下一代的提醒罢了。
至于说为什么要讲老一辈创业的艰辛?今天是我退休的日子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,联想是柳传志的命,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。联想是要传承的,今天的联想控股就应该是宁旻、李篷他们的命!联想最要传承的是什么?就是产业报国的初心,就是我们的根文化。
未来的联想,必定是荆棘多于鲜花、险阻多过坦途。宁旻、李篷你们不容易,心中要有定力,脚下要有根基,把联想好的东西传承下去,才能守住,才能创新!
实践证明,传承,身教是第一重要的,言传也是必不可少的。记住老一辈人的创业艰辛,为的是迎接新联想的到来!
上个世纪80年代,信息化的大潮开始席卷整个世界,明眼人看得清楚,当时一个国家是否进入信息化,它的标志是能否对一种叫做PC的新型电脑进行应用。当然,能制造PC将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商机。
当中国政府为了保证中国信息化的应用发展,决定允许外国电脑进口的时候,似乎已决定放弃制造。全世界的电脑巨头一窝蜂地拥进来抢占滩头高地,中国有数的几家电脑公司全部一败涂地,副部级公司长城出的0520,93年一年间就灰飞烟灭。
那么联想在哪儿呢?如果说外国电脑巨头(IBM、Compaq、HP、Dell)是万吨巨轮,联想就是一个舢板,挤在这些巨轮的缝隙中,想要为中国电脑的民族工业占有一席之地。当时看确实是个笑话,差得太远了,完全不着边际。然而就是这完全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,超出了可能,甚至成就了做梦也难以想象的结果。联想的PC电脑不但在几年时间就从竞争行列的尾端窜到了前面,甚至稳居了中国市场的第一,又用10年的时间成为了全球市场的第一!成为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千军万马之中一杆亮丽的旗帜!
这种横空出世的设想,这种把设想变成每一步都丝丝入扣执行的壮举,以及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结果,烧红了联想的名字、烧红了联想的历史、烧红了每一个联想人的心!
1994年到2000年,对我而言,这是我生命中精华中的精华,这是积全身存储能量的爆发,有这7年,我就不愧此生了。而对联想而言,这是一场大型协奏曲,主旋律当然是和外国电脑巨头争夺中国市场份额的殊死一战。拔得头筹,立下汗马功劳的是杨元庆领导的年轻人。在大规模地调整组织架构,更换业务模式之后,选拔时年29岁的杨元庆担任电脑事业部总经理,我心里是并没有把握的。杨元庆是凭借他的智慧、能力和汗水,凭借他的赫赫战功赢得了同事的尊重和信任,赢得了满场的鲜花和掌声。
那是硝烟滚滚、人喊马嘶的年代,《中国计算机报》、《计算机世界》天天有大幅关于联想攻城拔寨的报道,电脑事业部的年轻人个个像打了鸡血那样眼睛发亮,能连续24小时工作,简直兴奋无比。
但是,我相信直到今天,当年败在手下的外国同行始终没有弄清,我们凭什么战胜了他们。开战之时,无论资金、技术、人才、管理,我们都差之千里,国家并没有给过我们任何特殊的资助,包括采购(我记得连中科院选用的都是戴尔的机器)。
我想讲两件事:
第一件:1998年在互联网出现,要求上网的声音甚嚣尘上的时候,人们发现消费类用户上网是极为困难的。联想推出了用电话线上网的天禧电脑,叫一键上网,解决了这个问题。应该说这不属于核心技术,但却是非常实用的应用技术。关键是当我们认为这款产品成熟了,能推出的时候,我们有能力一年在300个城市进行展销。元器件准备充足、生产能力完全匹配、维修服务充分保证,那一年我们的市场份额增加了7%。而背后的故事是,我们派到陕西延安展销的那支队伍,在山路上翻了车,领队的队长叫李文科,鼻梁骨摔折了,但就这支队伍按时按点出现在展销会上。
这故事最起码告诉我们什么是企业文化的力量,和执行的成败在于细节。
第二件:正当联想年年登高的时候,在2000年开始突然受阻。原来是戴尔的主力到了。戴尔公司从90年代初用他们创新的业务模式,横扫美国和欧洲,攻城拔寨、无人能挡。当他们打平了西方国家,发现中国市场之巨大时,开始主攻中国,我们也抵敌不过,连连败阵。记得2001年初联想集团的誓师会上,我大声疾呼:“要让戴尔认识什么是联想,谁叫杨元庆!”一年下来,自己却被打得鼻青脸肿,不是人家知道了什么是联想,而是我们明白了什么是戴尔。好在我们知耻而后勇,我们认真分析了戴尔模式胜在什么地方、戴尔是如何打败Compaq的、戴尔在中国打法的特点等等等等,然后我们创造了一种更新的业务模式,困难的是我们没有时间在沙盘上演练。因为我们同时在和IBM进行并购PC的秘密谈判,如果2003年再输给戴尔,我们的股票就会大跌,那购买IBM PC就会付出双倍甚至更高的代价。于是这种创新的业务模式是在实战中形成规则的。旧的条例破坏了,新的规则要在运行中建立,做过企业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。最重要的要求是上下一心、各部门一心,各部门之间要主动的互相补台、互相帮助。企业利益第一、打败戴尔第一,部门利益、个人利益要主动放在后面。结果,是经过刻骨铭心、惊心动魄的10个月鏖战(我也亲自到浙江和湖北去督战,那是天天插红旗,周周评先进),我们在2003年的10月开始战胜了戴尔,而从此戴尔在中国市场再也没有翻过身来。
这个故事一是告诉了我,在挫折面前要知耻而后勇,要认真向竞争对手学习。二是再一次宣示了企业文化的力量。
在我职业生涯的35年中,前一半是作为业务的直接领导者,作为管理层的负责人的身份,总裁的身份在开展工作的。而从2001年联想分拆完毕,则以一个董事长的身份开展工作,也就是从一线退到了二线。
我这样做,是有考虑的。我看到联想成长出一批有能力的年轻人,如果他们有舞台、有锻炼的机会,就有可能做出一番事业,我希望做一个给年轻人提供平台的企业家。我一步步地后退,立南一步步地顶上来,此刻我和立南同时退休,我是一个治理结构意义的董事长,而他则是这个公司的总裁。联想控股的担子实际是压在朱总的肩上。联想控股的业务模式是双轮驱动,财务投资和战略投资双轮驱动。做的好,对国家的发展是积极的,对企业的收益是丰厚的,而对优秀的员工则有更广阔的施展空间。
而实现这种模式又是非常困难的,对开创者来说这是完全不同领域的转换,现在不确定性因素范围之大又远非当年可比。
可喜的是我们一路跌跌爬爬向前走,摔倒了又爬起来,再摔倒再爬起来,但却一直向高处攀爬,一直向前方挺进。记得08年,公司的净资产作价95亿,今天已经是800亿了。无论是财务投资还是战略投资,都有可圈可点的成绩。
朱总是个极有韧性的人,我们的业务模式一致认可,已形成了战略,立南就领导着管理层坚决地执行这个战略,并不停地根据情况进行调整完善。一个人摔倒了能爬起来,并能正视自己的不足,不断调整改进,这种人特别值得尊敬。而我对立南的感情可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,而是和他共事多年,他的真诚、坦率,使我觉得有他在我身边我会很安心。现在正是他年富力强、经验老道的时候,他却坚持着眼于企业更长远的发展,要和我共同退休,让更具创新精神,更为国际化的年轻同志接手工作。今天我们把这份事业交到以宁旻和李蓬为核心的管理团队手中,他们将厉兵秣马,带领联想控股朝着我们共同的愿景进发。
今天是个大日子,是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,是联想控股的接力棒第一次全面交接的日子,联想的新篇章奏响了!
联想是个与众不同的企业。我们的股权结构与众不同,我一心想做的是一个“没有家族的家族企业”。这没有家族是指公司里没有人拥有超过3%的股份,包括我,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。而后面的“家族企业”四字,则是要通过股权,通过文化让企业的领导人像家族企业一样,做一个有真正主人的企业。而为了让企业的领导人能带领大家向长远的目标前进,不受为短期获利者的干扰,我们专留了20%的,不能买卖的,属于创业员工的股份,一是作为镇山之宝,二是企业要年年分红,让这些创业的老同志生活上永远没有后顾之忧。
宁旻和李蓬接过的棒是沉甸甸的,这不仅是信任的沉重、是责任的沉重,而且是难度的沉重。
我们的愿景是一个非常高远的目标,正如宁总刚才讲话所言,我们的现况离这个目标有很大的差距。而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将是非常艰难。
宁旻和李蓬他们胸怀大志、坚韧不拔,有很强的学习能力,经历过多次战斗的洗礼。他们是联想控股执委会,除我们以外,还包括赵令欢、陈绍鹏、唐旭东,经过长年考验,精挑细选的接班人。
我非常同意宁旻讲话中谈到的新的核心领导团队将主要做好两件事,一是坚持,二是发展。
坚持就是别急,先好好活下来,打牢基础。即便这样,坚持也是要有能力的。首先就是坚韧不拔。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,接手这样大的一个摊子,摔跟头、受挫折是难免的。而坚韧不拔,它不仅说的是意志品质,它也是能力的表示:在挫折和困难面前,班子能高度一致,领导三军依然斗志高昂、头脑清醒,不断复盘,总结经验和教训,为发展、为加速打下坚实的基础。
而发展,实现愿景,让联想的战旗高高飘扬是必然的追求。前面的人、后面的人都在注视着你们,期待着你们!带领三军迈向更高的山峰。
我和朱总代表老一代把接力棒交到你们手里,充满信任,充满敬意,说一声:“拜托了”!
在此处,我还要向控股形成战略支柱:IT、金融、农业、化工、现代消费的领导人,特别说一句:你们是控股的支柱,我们是一个战斗的整体。控股一定要做到既有监督又充分放权,而且能及时给予各种资源的支持。以前做的不够的地方,敬请原谅,相信今后一定会做得更好!
下面我应该表示感谢了,但在之前,我要对一个群体表示歉意,说对不起。而这个群体则正是我最贴身的、最亲近的人——这就是联想控股的同事们。
由于我往后退,不负责具体业务,自然和大部分控股的部门接触很少,和同事们接触也很少。有不少同事不但叫不出名字,而且也没谈过话。
记得很多年前,我和一个老同事发脾气,完了以后我说过这样的话:我凭什么和你发火,就因为我是你的领导,你出了错,我有一份责任;你受了欺负,我要为你出头。
那些时候,虽然大家看见我面目狰狞,但估计没什么人恨我、讨厌我。
现在我要退休了,很多同事看见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老头,还要在台上指手画脚地讲话。自己想想都觉得很不好意思。
可是,我只能向大家诚心诚意地说一声对不起了,等以后再来看望大家,好在那样大家看见的是一副和善的面孔,对我的印象会好点,也是好事。
在离开舞台之际,要感谢的人、感谢的组织太多了。没有中国科学院三代领导人的高瞻远瞩和开明,就不会有联想的存在;没有北京市中关村形成的小环境,我们就不能顺利成长。
感谢发改委、工信部、金融系统、工商联,以及各地政府领导的大力支持,使联想能克服困难走到今天。
感谢董事会的各位独立董事为联想的事业付出的心血和努力。
最后要特别感谢媒体。我对媒体有着特殊的感情,因为从80年代起,改革开放一直是有阻力的。企业,特别是民营企业一路磕磕碰碰,而中国媒体的主流始终在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,甚至奔走呼号。他们对我的帮助也是巨大的,有时候他们问我的尖锐问题常把我引入更深刻的思索。再三向媒体界的朋友致敬!
75岁,我交走了接力棒,却收获了满满的、浓浓的感情,有家人的、有同事的、有朋友的。在业界35年,我交了一些值得信赖,有情有义的朋友。在看到传记类、历史类书籍,讲到朋友之间如何仗义而为时,我心中会产生不由自主的温暖:我也有这样的朋友!
至于说到对家人的感情,妻子的、兄弟姐妹们的、孩子们的,那就不能在这儿表达了,太肉麻。此刻我的家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祈盼,祈盼我身体好好的,平安谢幕。
亲爱的同事们,我想发言的最后一句话,应该是公司成立30周年时,我说过的一句话——“我们翻过的只是丘陵,你们要攀登的才是真正的高峰”!
谢谢大家!